????暮雪紛紛揚揚落在青瓦上,阮惜文伸手接住一片雪花,看它在掌心化成水珠。二十年來頭一次不用輪椅,她穿著大紅嫁衣站在廊下,膝蓋處傳來的劇痛像無數鋼針在扎。“惜文,該拜堂了。”宇文長安捧著合巹酒過來,眼角皺紋里盛滿笑意。他今日特意刮了胡子,露出當年那個探花郎的俊朗輪廓。阮惜文突然抓住他手腕:“菜里有毒。“宇文長安的手一顫,酒液濺在袖口,暈開深色痕跡。他低頭看著桌上那盤沒動幾筷的姜醋魚,魚眼珠已經變成詭異的灰白色。“我知道。”他竟笑起來,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,“莊仕洋派來的廚子做菜時,我親眼看他抖了藥粉。”阮惜文瞳孔驟縮:“那你為何……”“因為這是你第一次等我。”宇文長安將油紙包展開,里面是半塊發霉的龍鳳喜餅,“二十年前我赴京趕考那日,你說會在老槐樹下等我回來。”窗外風雪愈急,吹得喜燭明滅不定。阮惜文望著這個癡等了半生的男人,突然奪過酒杯一飲而盡。酒液滑過喉嚨時帶著熟悉的苦杏仁味,和當年母親臨終前喝的那碗藥湯一模一樣。“傻子。”她咳嗽著抹去唇邊酒漬,“我當年沒等你,是因為被莊仕洋鎖在了地窖里。”宇文長安的笑容凝固了。他猛地摔碎酒杯,碎片劃破手指也渾然不覺:“所以那樹下的血字……”“是我用簪子刻的。“阮惜文拽開衣領,鎖骨下方赫然是道陳年疤痕,形狀像半片槐葉,“莊仕洋發現后,用燒紅的玉佩烙的。”院外突然傳來積雪被踩踏的咯吱聲。宇文長安迅速將阮惜文護在身后,自己卻踉蹌著吐出一口黑血。他強撐著點燃香案上的龍鳳燭,顫抖著抓起紅綢帶塞進阮惜文手里。“拜堂……”他嘴角不斷溢出鮮血,“說好的……三拜……”阮惜文的膝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。她死死攥住紅綢,與宇文長安同時跪在蒲團上。第一拜下去,宇文長安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;第二拜時,他的脊背已經挺不直了;等到夫妻對拜,他整個人都撲進阮惜文懷里。“長安?”阮惜文摸到他后背全是冷汗。“其實……”宇文長安氣若游絲地笑著,“我知道酒里也有毒……”他艱難地從袖中掏出個錦囊,“當年……你送我的香囊……我一直……”阮惜文顫抖著解開錦囊,里面是干枯的槐花與半截斷簪,正是她當年在地窖里用來刻字的簪子。院門轟然洞開。莊仕洋披著狐裘踏雪而來,身后跟著十幾個持刀侍衛。他看著相擁的新人,眼中閃過一絲扭曲的快意。“夫人新婚,為夫特來賀喜。”只見他踢翻喜燭,火苗瞬間竄上紗帳。阮惜文用身體擋住宇文長安,沾血的嫁衣鋪開在雪地上:“當年你說愛我,就是用鐵錘敲碎我的膝蓋?”“那是為了留住你!”莊仕洋突然暴怒,抽出侍衛的刀劈向合巹酒壺,“我父親看不起我,同僚嘲笑我,連裴大福都只當我是條狗!只有你……”刀尖挑起阮惜文的下巴,“只有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人。”宇文長安用盡最后力氣抱住莊仕洋的腿:“惜穩,快走……”話音未落,莊仕洋的刀已刺穿他后背。阮惜文突然大笑,笑聲比風雪更凄厲。她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,狠狠扎向自己心口:“這一刀,還你的愛!”莊仕洋慌忙去攔,匕首偏了幾分,劃破她肩頭。鮮血噴涌而出,在雪地上繪出詭異的圖案。火勢越來越大,熱浪卷著雪花形成旋渦。莊仕洋踉蹌后退,看著阮惜文爬回宇文長安身邊,兩人十指相扣躺在火海前。“解藥……”他掏出瓷瓶想扔過去,卻被熱風吹回來,“吃解藥啊!”阮惜文最后望了一眼院門外的風雪。恍惚間,她似乎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,正撐著油紙傘站在槐樹下,等待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少年郎。莊寒雁策馬沖進小院時,火舌已經舔上房梁。她跳下馬背的瞬間,看見母親拖著血痕從火場爬出來,嫁衣下擺燒得只剩焦黑的布條。“娘!”她撲過去抱起阮惜文,發現母親的膝蓋又碎了,這次是和自己走太多路造成的。阮惜文冰涼的手撫上她臉頰:“真好……最后見到的是你……”她的視線越過女兒肩頭,仿佛在看某個幻影,“那年你出生……我也是這樣……抱過你一次……”莊寒雁的眼淚砸在母親臉上。她想起陳嬤嬤說的,自己剛出生就被誣陷成鬼胎,是母親跪遍全府才保住她的命。“我背您去找大夫……”她試圖背起阮惜文,卻摸到滿手黏膩的鮮血。“聽我說……”阮惜文拽住她衣襟,“莊仕洋書房……地磚下……”一陣劇烈咳嗽打斷了她,“紅木匣……你出生的真相……”火場突然爆出巨響,梁柱轟然倒塌。火星四濺中,莊寒雁看見宇文長安的遺體已經被火焰吞沒,他手中似乎還攥著什么東西。“娘,我們走……”她又要去抱母親。阮惜文搖搖頭,從懷中掏出個染血的香囊塞給她:“去找……蘇寧……他會保護好你的。”她的瞳孔開始渙散,“娘這輩子……最對不起……”話未說完,那只滿是疤痕的手突然垂落。莊寒雁死死抱住母親尚有余溫的身體,喉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。雪越下越大,漸漸覆蓋了阮惜文安詳的面容。莊府大門前,莊寒雁手中的匕首還在滴血。那是她從母親心口拔出來的,上面淬著莊仕洋下的毒。“開門!”她一刀劈在朱漆大門上,刀痕正好斬斷門環上的貔貅圖案。城防軍的腳步聲從長街兩端傳來。莊寒雁恍若未聞,繼續用刀刻著門板。木屑紛飛中,一個“弒”字漸漸成形。“蘇夫人。”傅云夕的聲音在背后響起。她緩緩轉身,看見昔日盟友穿著御林軍鎧甲,腰間佩劍已然出鞘。三百名弓箭手在巷口列陣,箭尖在雪光中泛著寒芒。“讓開。”莊寒雁的嗓音沙啞得不似人聲。傅云夕的劍紋絲不動:“圣旨命我保護莊大人修編《裴黨案實錄》。”“實錄?”她突然大笑,笑聲驚起飛鳥,“他殺我母親,毒殺親父,這就是你們要的實錄?”一支羽箭破空而來,擦過她耳畔釘入門板。傅云夕猛地回頭呵斥:“誰放的箭!”莊仕洋的聲音從門縫里飄出來:“傅大人,陛下可是說過……格殺勿論。”莊寒雁突然沖向大門。傅云夕的劍尖抵住她心口,卻在刺破外裳時硬生生停住,劍鋒挑出了那個染血的香囊。“紅木匣……”他壓低聲音快速說道,“你母親有沒有……”莊寒雁趁機撞開他,匕首直取門縫后的莊仕洋。就在刀尖即將刺入的瞬間,府門轟然閉合,匕首“錚”地一聲扎在門釘上。傅云夕從背后抱住她:“你殺不了他!皇帝需要他指認……”“那誰替我娘償命!”莊寒雁反手一刀劃破他臉頰,“你嗎?傅大人?”血珠順著傅云夕下頜滴在雪地上。他松開手,突然扯開鎧甲露出心口烙印,那個殘缺的“阮”字正在滲血。“三個月。”他聲音輕得只有她能聽見,“給我三個月……”城防軍的火把照亮半條街巷。莊寒雁看著傅云夕被士兵們簇擁著退走,突然撿起地上弓箭,一箭射向莊府最高的那扇窗,那是莊仕洋的書房。窗紙后的人影慌忙躲閃,撞翻了燈臺。很快蘇寧帶著一隊人來到了這邊,看著悲痛欲絕的莊寒雁也很無奈。火苗竄起的瞬間,莊寒雁仿佛看見母親站在雪地里對她微笑。接著蘇寧讓下人把阮惜文的尸體放在馬車上……“娘……”她跪在雪地里喃喃自語,“我帶你回家……”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。三更天了,雪越下越大,漸漸掩蓋了地上的血跡與淚痕。……接著莊寒雁因為刺殺朝廷大員而被大理寺捉拿下獄。地牢里的寒氣滲入骨髓,莊寒雁蜷縮在草席上,盯著手腕被鐐銬磨出的血痕。三日前莊寒雁被大理寺衙役捉拿,然后便被關在這間掛著青銅燈的石室里。“醒了?”傅云夕的聲音從陰影處傳來。他今日未著官服,素白長衫襯得眼下青黑愈發明顯,手中端著碗冒著熱氣的湯藥。莊寒雁猛地撲過去,鐐銬嘩啦作響:“放我出去!”“這一刀會要你的命。”傅云夕輕松避開她搶奪匕首的動作,指尖按在她肩頭包扎處,“莊仕洋在箭頭上淬了牽機毒,若非我及時……”“那你更該讓我殺了他!“莊寒雁嘶吼著扯開紗布,傷口已經變成詭異的紫黑色,“我娘尸骨未寒……”銅門突然被叩響。傅云夕迅速捂住她的嘴,直到門外腳步聲遠去才松開:“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裴黨義女還活著?”莊寒雁瞳孔驟縮。義女?這個稱呼像柄冰錐刺入腦海。傅云夕從袖中取出卷宗展開,燭光下赫然是裴大福的親筆:【景和十八年臘月,收莊氏女為螟蛉,賜金鳳簪為憑】。旁邊畫著的簪子樣式,與她母親臨終前給的那支一模一樣。“不可能……”她聲音發顫,“我娘從未……”“阮夫人當然不知情。”傅云夕用匕首挑開湯藥表面的凝膜,“這是莊仕洋把你獻給裴大福的憑證。那年你剛滿周歲,裴大福在滿月宴上見過你。”藥汁濺在莊寒雁手背上,燙出紅痕。她突然想起莊府祠堂暗格里那套嬰孩禮服,袖口確實用金線繡著“裴府賜”三個小字。“所以這就是你攔我的理由?”她攥緊鐐銬鐵鏈,“因為我和你們一樣骯臟?”傅云夕突然捏住她下巴灌下湯藥,苦腥味瞬間充滿口腔:“因為你現在死了,阮夫人的仇就永遠石沉大海。”他松開手,露出袖中密信,“莊仕洋今早向皇上獻了《裴黨秘錄》,里面所有涉及他的罪證都變成了我的筆跡。”莊寒雁劇烈咳嗽,藥汁混著血絲滴在衣襟上。她看清那密信上的朱批——“傅卿忠勇可嘉,然涉事太深,著停職查辦”。“三個月。”傅云夕擦去她唇邊藥漬,“給我三個月布局,否則……”只見他掀開左袖,腕間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,“這就是違抗圣命的下場。”阮惜文的墳冢藏在亂葬崗深處,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。莊寒雁跪在土堆前,指尖深深摳進凍土。身后傅云夕正在燒紙錢,火光映出他腰間新佩的玄鐵令牌,那是三法司會審的通行令。“溫大人死前給我留了線索。”傅云夕將酒灑在墳前,“他說裴黨真正的財富不在賬冊上,而在……”他看向莊寒雁發間的金鳳簪,“受過黥刑的女子身上。”莊寒雁猛地轉頭:“我娘后背確實有烙印。”“不是阮夫人。”傅云夕從懷中取出半塊殘玉,“是當年裴大福培養的十二名金釵,她們身上刺著藏寶圖。”殘玉上刻著【子時三刻,北闕影動】,正是溫明昌臨終所贈。寒風卷著紙灰打旋。莊寒雁突然拽開傅云夕的衣領,露出他心口處的“阮”字烙印:“所以你接近我娘也是為了……”“我找的是這個。”傅云夕指向烙印邊緣的奇特紋路,那根本不是文字筆畫,而是微縮的山川河流,“當年詔獄大火,十二金釵只剩你母親活著出來。”遠處傳來夜梟啼叫。莊寒雁將母親臨終給的香囊倒空,里面掉出枚生銹的鑰匙:“莊府書房地磚下有個紅木匣。”“來不及了。”傅云夕突然按住她肩膀,“莊仕洋今早已將書房付之一炬,他現在有皇上手諭,動他就是謀反。”莊寒雁抓起墳前祭刀劃破手掌,鮮血滴在母親墳頭:“我莊寒雁在此立誓,必讓莊仕洋血債血償!若違此誓……”傅云夕的劍突然出鞘,斬斷她被風吹散的一縷頭發:“留著命報仇。”他將斷發埋入墳土,“阮夫人最想要的,從來不是墓碑上的紅字。”……莊府花廳燈火通明。莊仕洋正親手給莊寒雁布菜,象牙筷夾著的鱸魚膾雪白透亮。“嘗嘗這醋芹。”他笑容慈愛,“你小時候最愛吃了。”莊寒雁盯著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,那是從宇文長安尸體上扒下來的。她突然用筷子尖挑開魚腹,露出里面發黑的魚鰓:“就像爹當年毒殺祖父用的河豚?”周如音嚇得摔了酒盞。莊仕洋卻大笑起來,揮手屏退左右:“為父今日高興,特許你問三個問題。”“第一問。”莊寒雁指尖蘸酒在案上畫出血痕,“我娘膝蓋是誰打斷的?”“她自己。”莊仕洋舀了勺杏仁豆腐,“為父不過讓人砸碎地磚,是她非要跪在碎瓷上求我放過你。”“第二問。”莊寒雁折斷竹筷,“為何要殺宇文長安?”莊仕洋突然掀翻飯桌,杯盤砸在地上巨響:“因為他碰了我的東西!”他掐住莊寒雁脖子又猛地松開,“最后一個問題。”莊寒雁摸向袖中匕首:“紅木匣里裝了什么?”燭火爆了個燈花。莊仕洋的表情突然變得異常平靜:“你的賣身契。”他撫摸著扳指,“裴大福死后,接手的人需要憑證。”“父親,你太小看蘇寧了,他會讓你生不如死的。”“哼!吹牛誰不會?”“父親,要不是我非要自己查出所有真相,蘇寧早就已經把你千刀萬剮了。”“……”廊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。莊語遲滿臉通紅地沖進來:“爹!姐姐又被那賤人……”話音未落,莊寒雁已經將匕首抵在他喉間:“三公子慎言。”她貼著少年顫抖的耳廓輕語,“你姐姐莊語山在祠堂偷會馬夫的事……”“畜生!”莊仕洋抄起銅壺砸來。莊寒雁閃身躲開,拽著莊語遲退到窗邊。少年掙扎時撞翻了博古架,墻上的裝飾匕首當啷落地。“小心!”莊寒雁假裝去扶,實則踩住莊語遲的衣擺。少年踉蹌撲倒,胸口正對那柄下墜的利刃。“遲兒!”周如音的尖叫劃破夜空。莊仕洋撲過來時,只看到匕首貫穿幼子胸膛的血柱噴濺在窗紙上,宛如一幅寫意紅梅。莊寒雁退到陰影處,手中金鳳簪的尖端正滴著血。她看著莊仕洋抱起尚有氣息的莊語遲,看著周如音撕心裂肺地哭喊,突然想起母親臨終時說的話——“這京都就像一鍋福壽全,看著錦繡繁華,內里早被寒潭香腌透了。”院外傳來更夫梆子聲。三更天了,距離傅云夕約定的三個月期限,還有八十九天。此時的莊寒雁也是開始有些后悔了起來,當初要是聽從蘇寧的安排,直截了當的解決所有的人渣多快樂。或許那樣母親也不會被莊仕洋殺害,母親就會和宇文長安相濡以沫的在一起。……